【叶王】早春的树（完）
一：
如众多评论所说的那样，第三赛季横空出世的王杰希是一个给联盟前辈立起新人墙的逆天存在。带领着微草的新队长，一路连胜，终于在万众期待下迎来了与叶秋的第一次碰撞。
灭绝星辰撒下的星辉最终被却邪的魔法炫纹燃烧干净，下场时的王杰希却令人意外得镇定。至少看起来比台下和场外许许多多等着看热闹的看客还要淡定。
“王队第一次和叶神交手有什么感受呢？”主持人显然不死心，即使王杰希一脸的“不想聊”也还是执着的逮着他发问。
王杰希回头往后台方向瞟了一眼，仿佛想透过遮挡看看隐藏在比赛席里的人。到他为止，叶秋已经连续接受了四位新人挑战，此刻早没了脾气，自觉地坐在位子里等下一位上场。
他立在台上静默着，全场都屏了息听着，不想漏掉这位本赛季出尽风头的新秀被至高神凌虐之后每一个字的感想。
“果然很强。”似乎认真思索了会儿，却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围观群众不免大失所望，连战队席里甚至都有人直白地嘘了出来。
主持人还想再问，王杰希却点点头致了意，径直走下了台。
其实那当然不是他和叶修第一次交手，他们的交集始于王杰希出道之前。像所有的联盟后辈一样，最开始是他单方面地去了解叶秋这个人的存在。
最早时他自己练了个小魔道，在三区刚起步，也知道一区有几个嚣张非常横行霸道的大神。其中一对双秋组合尤为丧心病狂，长年活跃在各种混乱的战场，霸占各大榜单前列，让人闻风而逃又恨不能得而诛之。
王杰希自然是个年少不服强的，找了很多他们的视频来看，竞技场PK的，几大公会混战里抢最后一击的，研究了许久也只能承认他们确实很强。那神枪身法诡谲技能绚烂，换了别的枪系角色马甲也依然不减犀利。战法更是手握一柄威风凛凛的银武，虽然打法全是网上说滥了的所谓战法标配，几个大招间却使出一种虽千万人亦不可挡的气势。
王杰希那时对战法的了解仅仅来源于实战，并不清楚这些土掉渣的连招套路本就是叶修发明的，对这种毫无新意的打法只付之一哂，只想等玩熟了魔道再买个一区号去会会那个神枪。没成想转年就有了职业联赛，叶秋横空出世，领着嘉世横扫联盟，一杆却邪舞得嚣张，仿佛能劈开混沌移山分海。
而等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再从叶修口中得知苏沐秋的故事时，经年的阅历已经让他对于这种天才陨落的故事难以产生太多的伤感，更多的，反而是对他在叶修落难时给予帮助的感激。
这或许是他在一生的漫长跨度里都难以真正释怀的遗憾——他没有机会在叶修最需要的时候成为那个可以伸出援手的人。两次。
第一次的时候他自己就是个不能经济自立的更小的小孩，不可能照顾到千里之外素昧相识的陌生人。第二次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得可以保护别人，或者至少可以成为叶修那端的天平上让人踏实的筹码，可最终也只是做了一个旁观者——不说帮助，甚至连陪伴都是奢侈。
“也不能这么说。那话怎么说来着，爱情就是生产力。一想到提前退休之后冠军数量可能要被你超了，我就觉得后半辈子可能都得被你压制地死死的。就算是为了为了主动♂权也得硬着头皮再来一次呀。”
叶修后来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之后。久得他几乎要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在网游里遇见的时候，这个人是不是也这么的不知所谓。
游戏里没有四季，那个野图boss常出没的地图常年是冬末春初的萧条景象。一片雪原被斜斜照着的阳光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一边素裹银妆，积雪皑皑压弯了颓败的草木；一边春水初融，汇成淙淙小溪横在中间，偶尔几棵树上冒出新芽，装点了枯白的枝干。
他骑着扫把在boss身周打转，在十几个牧师的佑护里肆无忌惮地挥洒魔法技能，身上闪过一道道白光，又湮灭在静谧天色里。
其实周遭环境无论如何说不上安静，战团外围站着一圈圈远攻职业，魔法和枪炮效果音震得树梢上残留的冰棱扑簌簌砸落到泥土里。可是那个人领着嘉王朝的精英团在雪原另一边铺天盖地的白色里逆着耀目的阳光出现时，王杰希的世界仿佛安静了。
或许真的安静了那么两三秒，公会频道里会长密密匝匝的指挥都分明有了停滞，紧接着又以更快的节奏刷起了屏。
“快快快！速战速决！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文无！快稳固仇恨！”
文无是王杰希在训练营时给公会帮忙用的小号，后来成名后经粉丝扒皮，写了帖子发到论坛上，标题叫“从当归到王不留行，那些年王杰希究竟在执着些什么”，被夏休期百无聊赖逛论坛的黄少天发现，在群里刷了满屏链接，传为一时佳话。（文无是当归别名，药效可自行百度）
不过在当时当地，这个名字听在叶修耳里还是蛮书生气的，比他带着别字的ID高了不知哪里去。
比名字更夺人眼目的是魔道学者无法预测的绚丽打法，在牧师拉得高高的血线保障下，还没出道的小魔术师如同召唤师操控着召唤兽一般优雅地虐杀着野图。
漫无边际的枯色草原，积雪还未化尽，从地平线处漫开湛蓝天色，空落落的枝桠上立着两只瘦鸟，萧条又有生气的背景为王杰希斑斓的技能光效拉开幕布。
那是叶修第一次看到魔术师的表演。
下一刻他拎起战矛冲杀进重重包围，又带着一群近战在远攻站桩团里横冲急进，一时间捉云手乱飞，中草堂的牧师们在战法团准备好的炫纹里匆匆躲避东倒西歪，不多时会长便毙于训练有素的混战之中。
王杰希在嘉世占尽优势的团战碾压局面下仍旧保全着自己在boss身上的先期仇恨优势，借助boss身不由己的助攻左闪右避，时不时抽冷子对围攻他的嘉王朝给予还击。直到残血对上叶修的战法。
叶秋向王杰希发出好友申请的时候，方士谦正守着战场百无聊赖地刷着垃圾话，牧师的尸体上冒出一串串的文字泡，约战有之，爆粗亦有之。
叶秋一边指挥战团收割boss的生命，开着语音满不在乎地回他。
“我说你说话能不能斯文点，好家伙这满嘴里喷的，对得起你身上那白衣天使装吗。”
方士谦那时已经是联盟里公认的神级牧师，但行事说话却完全看不出比叶秋虚长的那几岁，时不时逗两句就炸一下。此刻看到叶秋回应登时变本加厉，大爆手速糊了半屏幕的垃圾话。叶秋也无奈，毕竟角色已经死了，人不愿意回主城复活你也没法再杀他一次。他顺手又查看了空白的消息状态，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
“老方啊，不是我说你，你都这个岁数了也是该沉稳着点。你看你们这位小魔道同学就很不错嘛，跟人学着点。虽然有点高冷。”
王杰希也没回城复活，魔道学者的尸体横在那里，满脑子里都在回想着，他刚才究竟是怎么一招一招被叶秋杀掉的。
他当然知道叶秋很强。嘉世是一个很强大，或者说最强大的对手，联盟里没有任何一支有野心的队伍会不把一叶之秋当作重点研究对象。王杰希虽然还只是训练学员，但他一直是拿主力队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队里也是把他往王牌接班人的方向培养的。所以关于叶秋，王杰希无可避免地做过很多研究，也经常看着他的比赛视频，幻想如果对手是自己的话会怎样应对一叶之秋的攻击。
连击、套招、防守、反攻，如何在叶秋的强势攻击下规避伤害，如何抑制对方的打法等等……他设想过很多很多种方案，偶尔也会为自己的独到发现而受到鼓舞。虽然并没有能胜过叶秋的绝对把握，但无论如何也不是这样的局面——他几乎就像他观摩过的对战视频里那些一叶之秋的对手们一样，看起来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是别的职业选手，遇到这样强大的对手，或许会或多或少有一些无力的失落心情。但这不会是王杰希，更不会是十七岁的王杰希。对于自己的技术他有充分信心，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如何输的。
那时候微草的硬件还没有那么完善，管工会的几个人和正式队员、训练营学员共享一个大训练室。
王杰希记得，那一战虽然输了，训练室里氛围却不见失落，一群人三五个一堆聊的热火朝天，一会儿骂两句娘，一会儿又讨论起嘉王朝和嘉世的技战术。吵闹得像是个网吧。
而他在这喧嚣里似乎格格不入。
王杰希独个儿在一边回忆着刚才对战的种种细节，手里攥着一罐不记得是可乐还是别的什么的饮料，空气的水蒸气凝结在罐身上，湿泠泠的像夏天带着雨气的穿堂风，从早春的室外吹进来，把空气染得潮湿。
饮料是中草堂会长不忍看见微草的未来被叶秋摧残到怀疑人生，又不知如何开解，挠了挠头递给他的。王杰希当然没有怀疑人生，他甚至因为这一次少有的惨败而感到兴奋。
好像热血突然又涌上了头，炫纹炸裂时的火光从他眼前掠过，掌心微微发热，毛孔舒张，嘴唇甚至有些微颤——这就是我和微草将来的对手吗？
从这么强的人手里拿到冠军，那滋味一定很赞吧。
嘉王朝吗，等我来倾覆吧。
二：
其实王杰希并不知道叶修是什么时候起对他有了旁的心思。
那天王·热血上头的中二少年·杰希立下宏愿之后即匆匆拔了卡下线，投入到轰轰烈烈旁若无人的训练之中，越练越有手感，晚饭都不想吃，更顾不上搭理叶秋再三再四的好友申请。
那时叶秋对他来说是一个横亘在眼前必须打败的目标，也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当然最后还是加上了好友。
职业选手在赛季中大多保持着规律的作息，花在网游上的时间也越来越节制。而叶秋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三不五时就能在野图boss的战场上刷新到这个荣耀最大的boss，午夜时分掉落率更高。甚至有时比赛前一晚还在网游战场上几进几出，赛场上依旧精神奕奕大杀四方。
自第一次碰面之后，王杰希开始有意识地主动去给公会充当打手，叶秋一出现就目标明确想方设法地针对他。且即使是叶修也很认可的是，王杰希在战术上是有天赋的。有时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一眼看出嘉王朝排兵布阵不及调整的缺口，时不时给叶秋制造不小的麻烦。
“小朋友战术嗅觉不错啊，谁教你的？”
“天生的。”高冷的小朋友加了好友之后也依然高冷着。
“哟呵，还自带技能点。有没有兴趣来嘉世，我再给你深度挖掘一下。”叶秋似乎叼着烟，声音含糊不清。
“前辈有时间的话不如来PK。”小朋友油盐不进。
叶秋倒也欣然应战。
少年人好战且不服输，一次接一次地发邀请过去，有时竞技场一开就是个把小时，直到叶秋提醒他做手操才发现自己手腕整个酸了。
然后就开着竞技场对战模式做着手操，各自的小号百无聊赖地静默对立着，两人开着语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叶秋偶尔会讲讲他实战中的问题和瓶颈，也不藏私。刚开始王杰希还提防着叶秋问微草的事，没多久就发现完全是多余。叶秋比他还自觉。
大多数时候还是天南海北瞎扯淡，不怎么热络，也不会冷场。像是相识多年又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来一往都那么理所当然，正如竞技场上一招一式的拆解，看起来是激烈对抗，暗里却似乎涌动着惊人的默契。
王杰希曾经以为这是叶修的与人相处时的性格决定的。因势利导顺势而变，这似乎是他的天赋技能。
以及虽然嘴欠，但总是在体贴地避免着各种尴尬。
这也是后来在漫长的相处里无数次被印证过的。
那赛季微草第二次遇上嘉世的时候，H市已经过了立夏，渐渐有了潮热的气息。
王杰希曾经疑惑过叶秋神鬼莫测的作息时间表，“他是不是不睡觉？”
队里的前辈有点调侃又有点愤郁地答：“大概吧，反正那家伙睡不睡觉都没什么区别。”
抵达H市后刚连上酒店wifi，枫叶头像就在右下角跳啊跳。
一叶之秋：杰希，要不要面个基？
后来熟起来叶秋也就不叫他小朋友了，王大眼什么的也是后来王杰希出道之后才有的外号。正如他恭恭敬敬地叫着“叶神”，那时候叶修也正正经经地叫他“杰希”。
画风开始发生变化是这一次见面之后的事情。
他在赛后的选手通道看到叶秋，第一眼就懂了队里前辈说话的意思。
那人倚在自动售货机旁，手里拿着一盒刚拆封的烟，娴熟地颠出一根来，蹭地点上。两缕轻烟漾起遮蔽了眉眼，通身却散发出一种无从捕捉却又无处不在的慢腾腾的惫懒。像是清晨刚刚在网吧通了宵的一个普通少年。
然而那双手又实在是好看，不由给这朦胧倦意里添了一点清新。
王杰希走上前，眉目弯弯，道一声前辈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轻盈盈的愉悦。像是一整个严冬过后看见崭新的朝霞。像是在雨后幽暗的山林里迷路，拨开枝叶的遮挡看见湿漉漉浓艳欲滴的浆果。
叶修曾经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两台电脑，一桶泡面。两个少年。
嘉世训练室没开灯，隔着电脑屏幕，明明灭灭的荧光映在对面的少年脸上，如他深深浅浅的眸光。黑暗里少年的侧脸轮廓锋锐，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然而又确乎不同。
因为这是王杰希呀。
王杰希如他所想的一样，有着超脱于同龄人的稳重和自信，也如同嘉世训练营里的少年一样，眼里盛满了咄咄逼人的锐气。
哦对了，眼睛是一个意外的发现。
其实本来不是这样的计划。
虽然并不是什么要避人耳目的事情，可毕竟是刚刚比完赛的敌队。还输了。微草的人心再大也不至于能微笑目送王杰希一散场就跟着叶秋走了。
嗯，至少方士谦那脾气做不到。
所以作为一个端敬有礼的后辈，王杰希在细节上还是尽量照顾着前辈和队里的氛围。等到回了酒店的晚些时候才收拾了包出来找叶秋。临走前还去找林杰再次告了假，只说去见个朋友，也不提叶秋或是嘉世半个字。
“明明并没做什么，却感觉好像对不起我们队长似的。”
叶修还在萧山体育馆等他，叼着根烟在路灯底下，也没点着，见他过来了就颇有江湖气地别到耳后。听他这话悄悄一乐：“你还对不起我呢，大晚上的饿着肚子在这儿等你老半天了。”
王杰希本来习惯性想反驳，听了后半句又迅速捕捉到重点。
“你没吃饭啊？”
“你吃了？”
叶秋扭过头看他，眼里还真有那么一点像那么回事的诧异。
“额……”
王杰希顿时有了点尴尬，虽然叶修是说过晚上请他吃饭的话不假，可他晚饭是跟队里人一起吃的。比赛之前整个微草都是很兴奋的氛围，王杰希虽然不能上场，却也是斗志满满的其中一员，很自然地一边听着前辈吹水扯着要把叶秋三刀斩于马下的淡，一边热络络地在住宿的酒店用了战前动员餐。并没顾得及想起叶修随口一提似的的话。谁成想这人真就空着肚子比了赛还等了他这么些时辰。
他俩身量差不多，王杰希这时眼神却不由自主朝下瞟，正斟酌着该打个哈哈混过去还是仔细解释下，却听见叶秋爽气地一声笑。
“逗你呢，小孩儿这实心眼还真信呢。”叶秋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是要摸他的头，就像林杰对训练营里那些比他更小的小孩们那样——半道儿又收了回去，把耳朵后头那根烟摘下来收进了烟盒里，“也不看看几点了，哥是那种亏待自己的人吗。”
王杰希也放松下来，看着他夹着烟盒的手指，“还以为你是要递给我呢。”
叶秋更加有江湖气地把烟盒举到耳边晃了晃，颇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小孩儿别沾这东西。”
但他自己在还是更小的小孩儿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
这也是王杰希后来才知道的，他不止一次得想象过那时叶秋的样子——窝在网吧吸烟区的角落里，鼠标垫旁边丢着一两只廉价烟盒，十几岁的少年一根一根地点燃，伴着呛瞎眼睛的烟雾缭绕等到又一个天明。
三：
于是叶修就直接带他回了住处。
那时候嘉世的硬件条件在联盟的俱乐部里当然算是最好的那拨，可跟后来商业化成熟的时期比还是差了些。至少正选队员的单人间还没配备独立浴室，洗澡还是要去公共澡堂。对于叶修这当然不是个事，可对于苏沐橙来说，一个没成年的女孩子住在单身男人成堆的俱乐部宿舍里总还是有太多不方便。于是那几年他们俩还是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离苏沐橙的学校很近，离嘉世也就隔了一条街。
当时苏沐橙刚考完期末，跟同学去了古镇旅游，没在家。大周末的俩男人在屋里干坐了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打荣耀。无奈家里只有一台电脑配置带得起，只能出了门。
王杰希原以为叶秋会带随便在附近找个网吧，反正他俩一个神隐一个未出道也不会招人围观。结果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嘉世枫叶形队徽。
将近夜半，嘉世大门早就紧锁，叶秋熟门熟路地带他从偏门走。值夜的保安正在看晚上比赛的录像，看见叶秋叫门，满脸是笑的来给他们开门，热情又熟稔地跟叶秋闲聊了两句比赛。满嘴里全是真诚又自豪的夸耀。叶秋也颇不谦虚，对溢美之语照单全收。
王杰希隐隐担忧的盘问情形并没出现，只是末了那保安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说了句，“训练营又来新人了啊。”
那时王杰希离成年还差着半只脚，但他自幼比同龄人早熟些，性格虽然不如别人活泼但也见过了些世故。且他天生爱想事，又观察力卓群，很多事情反倒比成人看得通透得多。
他看得见，那位身为荣耀粉的保安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谄媚，全是真正的兴高采烈，毫无疑问是叶秋的铁粉。他也曾在赛场内外见过些狂热的粉丝，可他们跟这位又全然不同——这位叶秋粉天然流露的与偶像的亲近感实在难见。
即使同是俱乐部工作人员，微草每个人都有对林杰的尊敬对方士谦的崇拜，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还是怎么看都不太一样。
毕竟对于自己仰视着的大神，很难有人不会因敬而远吧。
可能，也只有叶秋会有这样的粉丝了。
虽然也像普通人一样好奇，但王杰希从来有没问过：叶秋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出现在镜头前？
可是从这一刻起，他突然一点都不想知道原因了。
对于职业选手来说，玩网游可能是最能热情投入又最不需全力对待的娱乐方式了。他俩打了会儿竞技场又组两人队去刷本，一边聊天一边戳小怪，也不知道哪件事更认真一点。
等过了午夜又出去吃夜宵。小区门口的烧烤店在室外放着几张桌子，亮如白昼的大马路上行车寥寥，周围只有另一桌坐着个空乘模样的姑娘，脚边放了个行李箱，一边吃东西一边摁手机。不远处老板支着烧烤架子滋滋地响，衬的周遭环境愈发寂静。
好像副本里窸窸窣窣的背景音，王杰希一时神思恍惚，几乎要不知身在何处。叶秋点了一大堆东西，正要合上菜单想了想又要了两瓶啤酒。
深知电竞选手不宜饮酒的少年在心里悄悄皱了下眉，并没说出来。结果酒菜端上来叶秋还往他面前也搁了一瓶。
王杰希喉头滚了两三遭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句“我不喝酒”。
叶秋点了挺多东西，两人吹着被烟熏过的小晚风也算把串言欢，却谁都没有第一个举杯。
其实那烧烤并不算很好吃，王杰希也不是绝对滴酒不沾的酒精洁癖，可就是堵着那么半口气不愿去碰那挂着水珠的啤酒瓶。
就在这淡淡的僵持快要走向疲软的时候，旁边桌的那位空姐突然哭了，打断了氛围里诡异的默契。
起先她只是小声地抽泣，泪珠划出来晕花了眼妆，后来索性就放声大哭了出来。
恰好叶秋跟王杰希聊到自己那个相依为命的异姓妹妹，随口夸了句自己应付女生颇有些方法。
然而这个突发状况显然超纲。叶秋在对面人似笑非笑的表情里回头去看那位空乘，却被那妹子哭得湿漉漉的大眼睛瞪了回来。
叶秋摸摸鼻子，认怂似的掏出钱包，“得，咱还是走吧——她眼睛比你还大，我害怕。”
于是老板来收桌子的时候就看见两个瓶子都只是秃噜了盖儿，酒一点没见少。
四：
潦草吃了早饭出门，两人心不在焉了逛了半天西湖，坐了船游了堤，一上午氛围都半尴不尬的，掺和着没睡饱的懒意。
在湖边环境极好的园子里吃了正宗西湖醋鱼，又拜了于谦故居出来，随便买些小吃尝了尝，找了个茶楼坐下。
面对面一时无话说起，于是隔着半扇窗子看河坊街的游人如织。
斜对面有一间花俏的小门脸，门口支着块展板，上面贴着许多的明信片，偶尔有一些结伴的女孩子和小情侣停下来看，然后走进店里。是家慢递邮局。
叶修认得这家店。
苏沐橙也打荣耀，枪炮师玩得好，陶轩甚至提过以后也让她出道打职业的事情，叶修没什么想法，她自己倒还挺有兴趣，很留意着联盟方面的讯息。也不知是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了几个别家俱乐部训练营里的学员，都是小女孩，或许也是预备着过一两年出道的。
其中有一个姓楚的和她关系格外好，去年夏天特地来过一趟H市。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喜欢这些小浪漫小惊喜的时候，逛到这便买了好几张明信片互相寄。
叶修虽然是个基佬，对这些小玩意儿却实在提不起兴趣。但对于这件事他却留下了积极且深刻的印象。因为在之后的两个月里苏沐橙每天都起大早查看邮箱，如果有惊喜她一整天都会特别好相与，说什么都兴高采烈地答应附和；即使什么都没收到也会顺道儿把早饭给做了——叶修托这几张小纸片的福过了一段特别健康且愉悦的好日子。
叶修回想的过程中顺便就把这桩闲事说了，王杰希一笑，闲闲地问：“所以今天的路线是和之前一样的吗？”
叶修一愣，随即恍然。
难怪出门之后一直有种萦绕不去的熟悉感，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杰希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见他脸色才知自己居然猜中了。
“接下来我们也要去那儿吗？”
有了这么一个插曲以后气氛倒缓和不少，可后半天的流程王杰希却记不真切了。好像记忆只选择性地保留了笼罩着早上那件尴尬事的尴尬气氛的那部分。
他只记得回程航班赶上B市那年最大的一场雨。
是雷雨，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好多个小时才降，落地时已是将近黎明，地铁没开，懒得坐大巴。他给叶秋发了报平安的消息，拖着行李在出租车停靠点排队。
雨后潮湿的空气让少年想起某人同样潮湿的呼吸，悠长又灼热的温度吹拂过发际，烫红了耳廓。
王杰希揉了揉耳朵，装作不在意地抬头看天。远去的墨色雨云行至天边，间隙里透出一些鱼肚白色。心腔也裂了条缝，泵出些不明情绪，弯了嘴角。
手机一震，叶秋仿佛有感应一样回了消息。
“好好休息。夏休再见。”
王杰希整整十年的职业生涯里经历了不少夏休期，大多数都是大同小异，夹杂着集训和休憩，偶尔会有短暂的旅行。如果说这其中有一些特别的，除了世邀赛那次之外，应该就是出道前的夏天。
漫长的白日无边，开着冷气的训练机房里十几台电脑安静又激烈地运作着。B市处在北方，干燥几乎是一年四季不变的副主题，训练营里有南方来的，一直适应不了，一天少喝两杯水就会干得流鼻血。这样的症状只有在夏天可以得到缓解。
王杰希当然没有这样的烦扰，但却不由自主地和这位同伴一样，心情随着赛季接近尾声而日渐松弛起来。
可林杰忽然就退役了。
这其实不能算是一件“忽然”的事，这赛季早些时候就露出过些征兆，甚至训练营里那撮消息灵通的都不止一次热切讨论过接任队长的人选，大多人都站边方士谦，毕竟论技术论资历，实在不作第二人想。
最终的人选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昨天还同他们一起在训练营接受林杰指导的人，突然就成了微草的新队长。而这件事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微草的核心是魔道学者，王牌是王不留行。
而王杰希是所有人默认的王不留行接任者，在下赛季出道后极有可能成为联盟最好的魔道学者。
由这样的人来掌控主导战队，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整个微草便携着这种凌乱的理所当然迎来了他们的崭新世代。
叶修推开门便看见，微草的新队长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这时节在H市正是雨水多的时候，B市却到处是白惨惨的阳光，半点阴霾都无处遁形。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少年身上投出一道光圈。
电脑上播放着队内对战的录像，方士谦的守护天使此时正抡着斧子往王不留行脸上狂怼，连砍几下之后被邓复升架开，两人展开了一场MT之间旷日持久的对决，直到这边失去奶妈支援的四位纯输出被熔岩烧瓶轰到全灭也没分出个你死我活。
叶修大致看了两眼就读懂了王杰希的纠结，动动鼠标把声音关掉，在旁边开了台电脑打竞技场。
训练室窗外有棵五层楼高的老柏树，树干笔直地立着，枝叶细细一簇伸进窗里来。日头渐渐西斜，那树影跨过窗棱映在叶修身上。
王杰希睁眼的时候便看见淡橙色的夕阳笼罩着一个年轻男人，阴影落在他脸上，遮住眉眼，只是那轮廓十分的眼熟。
叶修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打竞技场，随机到的对手总是很快就落败，玩了几把也觉得没什么趣味，操作着角色去下副本。账号卡是在王杰希桌上拣的，满级的魔道学者，但装备破烂得十分显眼，兜里也干干净净，往副本入口一站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只好自己单刷。
王杰希醒时他正单挑最终boss，还同时被一群小怪围攻，骑着扫把左闪右突。Boss已经红血，稍微被剐蹭到一点就能掉半管血。王杰希几次看着他惊险非常地擦着boss的刀锋在空中翻滚，完全没有魔道学者该有的飘逸华丽，十分狼狈。
王杰希正纠结着要不要直接拔了他网线以捍卫魔道学者的尊严，那边已经一扫把把boss掀翻在地，生生喂了一套大招连环，血条直接清空。可怜堂堂满级副本的关底boss，稀里糊涂被一个近战打法的魔道单枪匹马地摁死了。
虽然不好看，但似乎还挺有效的。
“哟，还掉了个小玩意儿。”
王杰希凑近去看，原来除了常规装备材料外还掉了个奇怪的小装备，银白色，圆环形状。“看看是什么？”
叶修好像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王杰希只好自己握住他拿鼠标的右手，把光标挪到那个装备上，旁边立刻显出一个小窗口，字样竟是银白色。
“戒指
月如钩”
除这五个字外再无其他，属性、效果一应没写。
“纯装饰？好歹是个银装，不至于这么坑吧。”
叶修不甘心，穿在身上去郊外戳小怪，几只下来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就是个装饰。
“或许还有别的隐藏效果呢，再试试？”
“怎么试？再单刷一遍？”叶修自认没有那么无聊，于是他选了个轻巧的办法。
X度搜索框输入：月如钩 荣耀
第一条却是一句诗：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
“我觉得，系统大概只是想对你放个嘲讽。”王杰希恍然大悟，忍着嘴角的抽搐镇定地说。“毕竟有能力单刷满级副本的人本来也没多少人，而真的会寂寞无聊到这种地步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遭到系统嘲讽力暴击的叶修默默无语了下。这系统也是，还特地送个戒指，还只能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一看程序员就不是什么正经直男。
叶修想了想，回头看他一眼，玩味地说：“清秋……嘿别说，还挺像你这高冷人设的。”
关机下线，把账号卡往他手里一塞，“送你了。”
王杰希唇角仍然带着笑，把那卡片揣进上衣口袋里。
“本来就是我的。”
五：
三赛季结束的时候，王杰希没去现场看决赛，在家看的直播。
吴雪峰的告别赛季最终没留下遗憾，他和队友一起站在舞台的顶端，手捧奖杯，向全场观众和长枪短炮微笑。嘉世的副队长，总是被外界弱化和误解的副队长，此时站在礼花和掌声的中心，享受最无上的荣耀。
出道三个赛季拿了三个冠军，得冠率百分之百。这毫无疑问是联盟开赛以来的一个传奇，或许未来也无法被打破，比叶修的冠军数量更难超越。
他的离开仿佛是个休止符，在人们都以为这只是王朝的序幕时，平淡地停止了演奏，另起下一篇乐章。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微草那时的尴尬现状已经足够王杰希操心，千里之外的嘉世如何，叶修如何，只偶尔在通话和线上聊天会提到零星两句。
他们都很默契，对于各自的战队和比赛不会深入地谈太多。
其实他们都是很自我的人，对自己的领域有绝对的能力和抱负，相信自己的双手，信仰胜利和结果。
他们像隔岸的灯塔，各自孤独地矗立着，又相隔窄窄的河湾默默陪伴，在每一个漆黑如墨的深夜，穿过寂静的河水和厚重的迷雾，以目光温柔对视。
夏天恒久不变的主题是炎热和冰镇酸梅汤，空气慢吞吞地流动，连人的行动都不由迟缓下来，只有键盘上的十指仍旧跃动不停。
窗外的老柏树经过又一个四季仍旧不动如山。王杰希检查了每一台电脑的电源灯，掩紧门窗，关了灯，从又一天的训练中离开。脚步轻松，向打扫的阿姨亲切问好。
他母亲也差不多这般年纪。他想起早上吃饭的时候，他妈从门口给他取了东西回来。
“杰希，你的信。”
其实是张明信片，隔着一年多的时光，从江南的早春来，带着清晨刚凝了露的树叶的气息，寄到他手里。
正面最普通不过的西湖风景，天际线上写着一行字：我遇见你，我记得你。
明信片突然从他手中被抽走。他妹妹正是初中的年纪，看他发呆不免好奇，拿过来一看大惊：“哇，情书啊！”
小女孩对爱情的理解不过来自几部爱情小说和电影，摇头晃脑地给他背诵：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Fin.
平坑混个生贺，比较敷衍，就不在正日子发了
生贺本来是想搞之前的点梗的，但看现在手速可能搞不起了，随缘吧（。
